我低头看着自己的手:“说什么?拔都拓的身世还是清娴夫人的来历?”
塔里忽台背对着我,用一种听不出语气的声调说:“路上你不是要跟我说什么?”
我自嘲地摇了摇头,低声笑起来:“我其实也不比你强多少。我有的是机会放他走。”
塔里忽台再度沉默下来,然后轻轻叹了口气:“他不会走。”
我点点头:“很少有人会在胜券在握的时候相信自己应该及早撤身。”
塔里忽台发出一声讽刺的冷笑:“是啊,何况他姓商,始终都是南稷的公子王孙。”
我看着他,突然很想问,商思渔是南稷人,可你呢?还有外面那个身份诡异的女人呢?
你何曾把自己视为勐塔人,又哪里来的这种民族间不可调和的世仇?
然而我终于还是调开视线,把几乎脱口而出的质问都咽了回去。
现在说这些已经毫无意义,我只是对着他的背影说:“我想去见见他,也算认识一场。”
再见到商思渔,已经是近午时分。
塔里忽台在这里的身份毕竟尴尬,能为我争取到这样一个探视的机会也不容易。
司马出面交涉了许久之后才有人带我到拘禁商思渔的小帐篷外,举止也颇不客气。
我走过去,掀起帐门上的帘幕,外面纷杂的传来各种声响,这里面却一片冰冷的肃静。
大概是为了司马说的那个什么生祭仪式,商思渔虽然看起来也吃了点苦头,脸上身上都带着淤青,总算人还是完整的。我进去的时候他限于被捆的姿势,正不怎么自然地蜷身侧躺在地上闭目养神,呼吸平淡仿佛入睡,但却肯定没有睡着。我在他对面坐下来,他应该也听到了有人走近的声音,只是不动也不出声。我看着他,耐心地等,好一会儿他终于有了反应,似乎不太高兴地皱了皱眉头,终于睁开眼来看了看我。
看清楚是我,他挣扎着半坐起来,艰难但却很有风度地说:“没想到会是你来。”
我坐着,轻声问:“还有什么我能帮你做的吗?”
他用那双跟小趸很像的麦色眼睛看着我,然后摇头也笑了:“好像这话应该是我来问。”
他的话让我一愣,慢慢的,看着他的眼里浮起一丝欣赏,更多的却是感叹和惋惜。
我一直都知道商思渔很敏感,却没想到他的敏感已经到了这种好像能够透视人内心的程度。
我甚至在想,如果他把现在的这一面显露给塔里忽台,那人是不是还会跟现在做出同样的选择。
我微微出神的沉默大概让他有些困惑,他轻轻地歪了歪头,像是要换一个角度来观察我的神色。
如此轻松灵透的商思渔是我以前从来不曾见过的,哪怕小趸娇狡起来的目光都没有他这样清澈。
看着看着,商思渔突然失笑了起来,有些感慨地说:“不是你想的那样。”
我问他:“你知道我在想什么?”
他不太舒服地扭了扭肩膀,说:“没有两个商三,也谈不上什么真假。”
绳子绑得太紧,几乎咬进他的肉里,我走过去想要替他解开束缚:“要不要吃点东西?”
他想了想,最终还是摇头拒绝了:“算了,反正也不会再饿太久。”
这样的商思渔让人觉得再说什么都是多余的,我收回手又停下,看着他的头发问:“梳梳头吧?”
商思渔回过头,目光却不在我身上,静静地想了一会儿才说:“好。”
没有梳子之类的东西,我把他的长发挽到手里,用手指慢慢地耙梳起来。
商思渔被我扶着肩膀,低头看着散在身旁的发丝,突然笑着说:“怎么我没早遇到你?”
我把他的头发用已经不怎么干净的布条又束起来,从衣袖里摸出一根削尖了的树枝插在束发带上。
转到正面,我直视他的眼睛:“你曾经求过我杀死你,那时我拒绝是因为有信心能带你生离。”
他垂下视线,手指用力地捏着我塞到他手里的一块锋利的石片。
商思渔的手指修长,这样的手不论是弹琴还是持剑都会很灵巧,现在却磨出了血丝。
他有些茫然地抬头看着我:“袭营本来就是我策划的,带你和星海走完全是因为你们很重要。”
外面的看守已经不耐地开始催促,我拍拍他的肩膀,默默地站了起来。
正要离开的时候,商思渔突然在身后开口叫住我。
我转身最后看了他一眼,商思渔的脸色有片刻不堪承受般的苍白,然后渐渐红润起来。
他有些犹豫,想了想,神情很认真地问:“能帮我带句话吗?”
我停下来等着,他终于不再犹豫,轻声说:“我希望生祭的操刀人是他,这是我最后的愿望。”
我没有立刻答应,而是问他:“为什么?”
商思渔看着蒙在帐篷上的牛皮,却好像看到了很远的地方。
他说:“这样也许他会一直记得我。”
行刑是在第二天清晨,像是要迫不及待地表白什么或者是显示什么,一切都进行得很快。
商思渔被带来的时候我有一丝失望,我带给他的树枝和石片就算不足以让他逃走,但自裁总能做得到,无论如何都要好过眼下这种既野蛮又残酷的生祭仪式。前一天离开的时候我虽然没有当面答应为他传话,但是那句话,我还是带到了。那天夜里,塔里忽台像是沉浸在各种各样繁杂到无止境的战报中,对此始终不置一词。到了天蒙蒙亮时,他却突然起身去了清娴夫人的行帐,回来以后拿出索斯岚的那把战术刀轻轻地擦了两遍。
生祭用的木架是连夜搭建的,竖在一个小山坡上。
由于塔里忽台的坚持,商思渔终于在被绑上木架之前获得了片刻自由。
他看着塔里忽台手里的刀,转身先对我行了个礼,笑着说:“谢谢。小七以后就拜托你了。”
我点点头没说话,塔里忽台站在木架前问他:“还有什么心愿?”
商思渔久久地凝视着塔里忽台,久到我以为他不会再说什么了,他却突然说:“能再弹一曲吗?”
也许是真的很了解他,塔里忽台向后看了一眼,司马已经捧着琴过来,放到他面前的草地上。
商思渔整整衣服坐下,抬起手放到琴弦上轻轻按住,仰头望着山顶上喷薄而出的晨光。
琴声响起,商思渔在轻声哼唱:
枞枞其山,云出其峟。有彼君子,与我相悦。
枞枞其山,云出其岚。有彼君子,与我相携。
那首歌和那个曲子我记了很久,就像那个最终被鲜血染红了前襟的人。
塔里忽台在结束以后放下那颗心转身就走,连司马都怔怔的过了片刻才追着他的脚步而去。
我离开的更早,琴声终于停下的时候我已经快要走到山坡的另一头。
原来也许我们谁都不会记得他,到后来,我们谁都忘不了他。
幸或不幸,卫齐风始终没有来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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长叹一声,商三,就这样吧。
这场仗终于差不多的要打完了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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